乾隆的梨园

之所以注意到梨香院，是由于想写一篇关于冷香丸的中医方面文章，翻书时见到一条脂批，说宝钗：“吃冷香丸，往梨香院，有趣。”这句话引起了我对梨香院的兴趣，于是便着意去查找梨香院在全书中出现的情景。

若串联起这些情景，竟有缀玉连珠之感。其中或有真意，且待我一一道来。若有牵强附会之处，还请一笑置之。 一 梨香院作为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，大约是因为院中的梨树而得名。 之前不清楚养静是什么意思，特意查了一下前八十回里另外两次出现的地方，“贾敬因年迈多疾，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。”“凤姐儿说道：‘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，已经修炼成了，也算得是神仙了。’” 由此可见，养静在书中是修行悟道的意思。

这个修行悟道，在梨香院的故事里，大有深意。

二 梨香院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四回，薛姨妈和薛蟠陪宝钗进京待选，住进了梨香院，原因却是贾政怕薛蟠在外生事，提议让他们母子三人住进梨香院。 梨香院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，“另有一门通街”任意可以出入，是往来府内府外的一个通道，让薛蟠等居住在贾府的各纨绔子弟于此自由来去，不受监管，“竟可以放意畅怀”。

三 梨香院第二次出现，是第七回，此回中提到埋在梨花树底下的冷香丸，正好“梨”与“香”字均在，冷香丸是宝钗独有的丸药，可治疗热毒，梨香院作为曾经的养静之所，梨花如雪，掩映之下，自带冷香真味。

四 梨香院第三次出现是第八回甲戌本的回目里：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　贾宝玉大闹绛云轩”。 这一回里发生了这么几件值得注意的事。 其一是“宝卿正传”横空出世——“唇不点而红，眉不画而翠，脸若银盆，眼如水杏。罕言寡语，人谓藏愚，安分随时，自云守拙。”宝钗的容颜与个性得到第一次描写。

其二是通灵玉与金锁第一次被细细描写。其上镌刻的“莫失莫忘，仙寿恒昌”与“不离不弃，芳龄永继”，让金玉良缘初现端倪。曹公将金玉初会安排在梨香院中，而不像“宝黛初会”安排在贾母那里，也一定不是等闲之笔。梨香院的结局，也会投射宝玉和宝钗婚姻的结局。 其三是宝玉第一次闻到了冷香丸的味道，“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，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”，暗合梨香院之香色。 也就是从此回书开始，宝、黛、钗三人的情感纠葛从梨香院正式展开，不信请看本回回目的另一个版本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　探宝钗黛玉半含酸”。 五 第十八回《皇恩重元妃省父母　天伦乐宝玉呈才藻》里，宝钗已搬离梨香院，贾蔷从姑苏采买的十二女伶住进了梨香院，贾府请了教习在此教演女戏。 这一回是彰显梨香院的戏台功能，从此“梨香院”便正式与学戏、演戏，与“梨园”联系在一起，观照出一种“人生如戏，戏如人生”的感觉。

六 第二十三回《西厢记妙词通戏语　牡丹亭艳曲警芳心》，黛玉路过梨香院，听见唱戏的女孩子们在排练牡丹亭，其中有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，等句，令黛玉“感慨缠绵，心动神摇”。 白先勇的评论是：“黛玉听了这一句非常警觉，无论多么美的如花美眷，抵不住似水流年，再好的鲜花也挨不过秋冬。” 前面的第十八回里，还有这么一句，“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，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，着他们带领管理。”此处的脂批是：“又补出当日宁、荣在世之事，所谓此是末世之时也。” 梨园弟子白发新，亦是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的写照。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，警的是黛玉对命运的感悟。 后文黛玉的诗词中多次出现这种感悟，比如 “一声杜宇春归尽，寂寞帘栊空月痕”，“一朝春尽红颜老，花落人亡两不知。” 这一回，是用梨香院上演的剧目，来预示黛玉的命运。 说来也巧，第二十二回刚写过“听曲文宝玉悟禅”，宝玉被那段鲁智深的唱词“没缘法转眼分离乍，赤条条来去无牵挂”，初次开悟禅机；紧接着第二十三回黛玉就“牡丹亭艳曲警芳心”，正好是二人命运的伏笔，一个如鲁智深一样出家为僧，一个如杜丽娘一般香消玉殒。 七 梨香院的再一次出现，是在第三十六回，《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》。 这一回里，有这几件事比较重要。

红楼里，梨香院这个地方出现在第四回，从此它就成了整个红楼不亚于大观园的一个存在。把梨香院去掉，整个的红楼将会是怎样的一个面貌可就不好说了。

梨香院与贾府其他房舍的关系也是巧妙，布局精心，宛若天成。梨香院有一门通街，这样的话不说薛蟠，薛家其他人也可以由此而出，贾家走贾家的门，薛家走薛家的门，磕头碰脸的机会减少许多。西南还有一个角门，角门通一个夹道，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：“每日或饭后，或晚间，薛姨妈便过来，或与贾母闲谈，或与王夫人相叙。宝钗日与黛玉、迎春姊妹等一处，或看书下棋，或做针黹，倒也十分乐业。”

梨香院是独立的，又是与贾府的其他房舍连接的，说隔也隔，说连又连，这空间的布局、这人的住处的安排也很好地体现着说一家不是一家的远，说两家又亲似一家的近。

梨香院里发生过很多的故事。 周瑞家的去那里见到了香菱，捎回了宫花，管闲事落闲事地惹上了一堆的麻烦。有的人不容分说，给她扣上一口小锅。

梨香院，其谐音有两个“离香远”和“离乡怨”，前者的意思是远离脂粉香气、世俗人世，暗示居住者想要摆脱世俗的困扰，寻求精神的宁静；后者的意思离乡背井，充满怨恨和不满，暗示居住者有着不幸的经历遭遇以及悲惨的命运。

有过鲜花着锦的热闹，有过烈火烹油的爱情，有过豁然开朗的情悟，有过冷气森森的死亡，最后的最后，所有的“瞬息繁华，一时欢乐”都风流云散，同归于寂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。

而梨香院，在目睹与经历了这一切之后，庭院深深锁尽一切，梨花满地不开门，一如你我手捧红楼，阅尽书中悲欢，读到最后，掩卷不语。